“活”的记忆

游记随笔之四

Posted by Guan on November 16, 2021

“活”的记忆

南京颐和公馆十二片区,一段失落后被重拾起的记忆。曾几何时,这里政客云集,高朋满座,薛岳、陈布雷、杨公达等民国名人的旧居都位于此。然而,旧的世态夹在两个时代、两股力量的缝隙中,经碰撞、碾压,碎裂在了日子里。二零零九年,片区经政府保护性修缮后,终于对外开放,宛如深藏楼阁的大家闺秀,露出那罕见的容颜,散发出典雅、高贵、慵懒的民国旧韵。

片区位于江苏路与宁海路合围地带,由二十六幢风格鲜明的民国时期别墅组成。这些二、三层的独立别墅,以西式为体、中式为辅,尽显新民族主义建筑风格,多有柱式门廊、室外露台、“人字”屋顶、墙线勾勒、天窗、烟囱等元素,形式简约,造型典雅,始建于上世纪二、三十年代。外墙以黄、红、青灰三色为主,屋顶铺有红瓦或灰瓦,窗框的颜色和线条较显目,多为红色,起到强调效果,整体和谐统一。在金色阳光的辉映下,栋栋别墅如缕缕清香的花朵,温文娴静,落落大方。

片区的主径斜东北走向,依别墅坐落,分几条支径,呈犬牙交错状。初入者,易迷失其中。园中草木一丛丛的,干净整齐,枝叶繁茂,簇拥着别墅,如绿叶配着花朵,衬的那么香、那么雅。周边大树参天挺拔,婆娑的树影游移在墙面,淙淙的流水声隐隐传来。游人三三两两,或闲坐边椅小憩,或停下脚步留影。不远处,一群人们正在筹备婚礼。真是一派岁月流长、人间静好!

如果说,旧时的公馆是一杯现磨咖啡,味道醇正,口感厚实,那么,现今的公馆就是一杯速溶咖啡,多了些人工香料、奶精的味道,却少了份浓郁。园中至今仍留有黄包车、旗袍、石墩、书画等民国物件,唯独不见了皮肤黝黑的车夫、婀娜身姿的旗女、风范尚存的故人后代。虽存些许旧时的印记,却少了点作料,多了点杂料,口味变杂了,变淡了。这作料,跳着生命的脉搏,它们是“活”的,是流动的,它们构成了文化真正的魂。

约二十年前,我曾混迹于南捕厅老城南片区数年,住在附近的一座高楼内。这里老街老巷星罗棋布,一条条巷子紧密相连,记忆中是有“泥马巷”、“平章巷”、“绫庄巷”的,但更多的则忘了。沿街的房屋鳞次栉比,白墙灰瓦,两层居多,墙面斑驳点点,门窗旧迹累累。跨过临街的门坎石,往往里面还有很深的弄堂,光线暗淡,人影晃动。街上的铺子有很多,五花八门,理发的、洗澡的、吃饭的、裁剪的、卖杂货的、开音像的、做家具的,数都数不清。最奇怪的,还有卖熟水的,也就是“老虎灶”,店里头有个翘起的“尾巴”和灶头。 晴朗的日子里,阳光铺洒在每个角落,街上人来人往,热闹的很。小商小贩挑着扁担,打着“敲头”,沿街吆喝着;老太太坐在家门口,晒着太阳,如石佛般入定;店老板椅在柜台后,摊着双手,放开两腿,愣愣地望着街口;屋子里传来油锅下菜,锅铲炒动的声音,还传来麻将洗牌的声音;女孩们跳着皮筋,有男孩不时地捣蛋,一阵打逐欢闹声;猫儿悄悄地踩着屋面行走,狗儿蹲在地上打着哈欠,伸出长长的舌头……这里,曾是南京居民最密集的地方,也是传统习俗最多的地方;这里,民风醇厚,历史悠久。

二零零九年,政府启动了南捕厅地块环境整治项目,开始了周边拆迁工程。不久,一排排房子的外墙被写上鲜红醒目的大大的“拆”字。于是,住户们陆续搬离,一并带走的,还有那份回忆。街巷的人越来越少,到了夜里,灯火零星,巷口几乎遇不上人,往日的喧闹已然不存。

一天晚上,空气中传来一阵焦糊味,周围有人大喊大叫。我急忙走到阳台,推窗望去。只见不到半里处,拆迁工地中原老街的十字路口,有一栋两层客栈燃起了熊熊大火。不多时,呼啸的消防车赶到,队员们拼命地向周边的房屋喷水降温。忽然,“哗”的一声,屋架猛然倒塌。霎时,客栈就像一个巨大的被点燃的干柴堆,火焰越烧越兴奋,畅快淋漓如脱缰野马,欢快奔腾起来,飞冲直抵二、三十米高。伴随的浓烟滚滚,如一条黑龙,直贯云霄。火光映红了半边天,似乎空气都被点着了。 在千百双眼睛的注目下,老城南客栈,以最绚丽的色彩、最动人的仪式,向一个消失的时代挥手告别,似乎在说——别了,不送。

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南京